╟彼岸╪滄海╢

　　昔日冷月映寒星，綴點銀光暈影，今日卻隱於雲深不見處。

　　宛如漆黑無盡的幽幕，隱蔽無垠天際，夜色渲染暗沉如墨。

　　悄然寂靜的天墉城，除了守夜弟子外，多半已沉眠休憩。

　　但有名長老束裝的女子，站在山門前，秀麗面容有著明顯的焦急，彷彿在等待什麼。

　　直到某一御劍之浩然身影，隱約現於遠方夜空，才讓她稍稍地鬆了口氣。

　　不消片刻，英氣挺拔的身影立於崑崙山上。

　　沉穩內斂的面容帶了幾分憂色，以及難掩的疲憊。

　　「掌門師兄？」芙蕖趕緊迎上前去，發現只有陵越一人時，不禁面露訝異問：「屠蘇師兄他沒事吧？」

　　「尚可。」陵越僅是如此簡短回應。

　　「那他如今身在何處？」芙蕖忍不住焦急地問。

　　陵越沈默半晌，單手輕輕地將披在臂彎上的毛料披風稍微拉開些許，芙蕖這才發現，他的手裡似乎捧著什麼，而且是彷彿極其珍貴的小心翼翼，等到她看清楚那底下究竟為何時，立刻驚訝地瞪大了眼，訝然道：「屠蘇……師兄？」

　　此時一陣稍嫌冷涼刺骨的夜風吹送過來，陵越連忙將披風掩個結實，不讓半點寒意有襲上懷中那人的機會。

　　「師兄他……怎麼又變回孩童了？」芙蕖直覺想起許久之前，百里屠蘇被狐妖咒術所傷而變回八歲樣貌的那一回。

　　「說來話長。」陵越見時辰已晚，並不打算多加解釋，只簡單道：「師弟他現在情況已趨於穩定，只是需要一些時日休養，師妹無須擔心。」

　　「那我就放心了。」芙蕖點頭應道。

　　「夜已深，勞煩師妹等候許久，快去歇息吧！」時候不早，陵越催促著。

　　「我這就回房休息，如果需要我幫忙的地方，還請師兄切莫客氣。」芙蕖說完，向陵越躬身行禮後便轉身離去。

　　陵越停駐在原地一會兒，看著她的身影漸漸地隱於夜色之後，才旋身往自個兒的廂房前進。

　　將小屠蘇穩妥地安置於床榻，將棉被輕柔地覆蓋在那幼小的身子上，並且仔細地掖好被角後，陵越便在一旁的椅子坐了下來。

　　無聲地凝視著那張陷入深沉睡眠中、猶帶幾分稚氣的容顏，陵越這才感覺到自己的手正在微微顫抖著，此時夜深人靜，自己一直以來刻意忽視的驚懼仍未完全退去——差點，或許又會再失去這個人了。

　　回想起當時的情景，依舊讓人心有餘悸。

　　三天前，他與百里屠蘇正在回返天墉城的路途上。

　　偶然經過一處位於山谷間的村落，見村民淳樸好客，熱忱待人，他們便在那兒稍微歇歇腳，打算一個時辰後再上路。

　　豈料在他們將要離開村落之際，山谷裡突然颳起一道玄怪的惡風，伴隨著漆黑風沙，老弱婦孺無不恐懼駭然，壯年男丁無不如臨大敵。

　　陵越問了正要送他們到谷口的村長，得知前些時候來了一大群的黑狼，雖然並未傷人，但牠們咬死無數隻牛羊牲畜，毀去農田泰半，在村裡到處肆虐破壞，當時颳起的便是這樣的風。

　　一會兒後，果然遠方傳來群狼嗷叫的悚然聲音，讓所有村民紛紛躲入屋舍內，緊閉門扉。

　　『這定是精怪作祟。』百里屠蘇即刻斷言道。

　　陵越頷首，並婉拒村長要他們也跟著到屋內躲避的催促，決意要與師弟一同為村民們剷除此番威脅。

　　兩人執起長劍，立於村口，屏氣凝神，嚴陣以待，準備迎戰。

　　半晌後，大群玄色凶狼果真自山坡上衝了下來，帶起風沙煙塵漫漫。

　　狼群轉眼間已然衝殺而至，陵越與百里屠蘇波瀾不驚，揮劍斬殺，快穩精準。

　　『牠們全是妖物化身！』甫一交手，百里屠蘇當下立判。

　　『禍害村民，不可留諸！』陵越沉聲應和，手裡的劍亦發狠絕。

　　雖是無聲無息，各自應對，但彼此間的默契卻悄然相合，堪稱天衣無縫。

　　僅是一盞茶的時間，大半狼群業已被消滅，只餘少數幾隻仍在苟延殘喘。

　　正當即將全數剷除之時，陵越突然察覺到一絲不尋常的氣息，出現於周身附近。

　　他察覺太晚，手裡的劍正被一凶惡玄狼狠狠咬住、無法立即抽回時，那盈滿惡念妖氣的一掌已朝著自己拍了下來，只能勉力以掌硬接。

　　但百里屠蘇似乎比自己還要更早發現，他看到陵越只能徒手應對，連忙焦急喊道：『師兄，接劍！』

　　一切，僅在那短短的眨眼間。

　　陵越直覺反應便是伸手執起那柄赫然出現在眼前的劍，握住劍柄的瞬間正好來得及反手擋回這猛然襲來的陰毒攻勢──交擊的那剎，四周迸出劇烈震盪，隨即是一聲淒厲刺耳的尖叫女聲，以及幾不可聞的渺遠龍吟。

　　漫天塵煙散去時，陵越只見一頭身形巨大的妖狼，拖著斑斑血痕遠遁，原本遍地玄狼屍體漸漸地化作沙塵隨風逝去。

　　而最初與他並肩而立的那人，卻單膝跪倒，以劍拄地，看起來隱忍著痛苦的模樣。

　　陵越大駭，急忙上前查看的同時，亦發現了百里屠蘇方才要他接住的劍，卻是那柄原本該是安置於崑崙山、他之廂房裡，受到重重陣法所保護的『屠蘇』。

　　『師弟！』他正巧接住了那支撐不住，已然軟倒的身影。

　　百里屠蘇面色蒼白，胸口劇烈起伏著喘著氣，他幾度張口欲言，終究仍是承受不了而直接昏厥。

　　刻不容緩，陵越顧不得其他，當下帶著人御劍前往青鸞峰。

　　好巧不巧，紫胤真人與其摯友恰好遠行去了，但幸而尚有紅玉留守。

　　『大公子先別著急，待我一觀。』紅玉見他急如星火，神情是罕見的驚慌無措，幾乎失了方寸，便先寬慰幾句，接著開始審視已被放置於床榻上、毫無血色的百里屠蘇。

　　陵越見那張豔麗容顏露出凝重之色，心中一凜，雖是萬分焦急也不敢擅自開口打擾，只得勉力按耐著心緒，靜待紅玉告知他結果。

　　一會兒後，紅玉向他請取那柄『屠蘇』劍，在接過之後，將其置於百里屠蘇的身旁，宛若血色明珠的光點，從她的指尖落於那劍身上、此時顯得格外黯淡無光的青玉石。

　　『百里公子是遭遇何事？何以傷及靈魄本體？』紅玉肅然正色問。

　　『不久前，我們在某一村落遇到妖狼成群，欲為村民除害……』陵越將事情經過一五一十的告知於她。

　　『原來如此。』紅玉見他猶帶幾分自責，接著道：『大公子無須多想，為主人消弭災禍，乃身為劍靈之本分，百里公子為所應為，他會感到心安無愧。』

　　『但是，我又豈能眼睜睜的看著師弟他——』

　　『大公子莫慌，雖然靈魄有損，但情況不算太糟，只是需要一些時日休養。』紅玉揚袖輕擺，溫暖炙熱的光流拂過榻上那人，而後那蒼白的身影逐漸淡化，最終還靈歸劍。

　　『師弟他，當真沒有大礙？』陵越再問。

　　『並無大礙，回歸劍身自然能讓百里公子靜心復原。』紅玉將那柄墨玉龍紋劍還給陵越，見他仍是眉梢深鎖，便微笑道：『大公子若是還不放心，就先在這兒住兩天吧！』

　　『但是我未先稟明師尊，恐怕不妥。』陵越雖然憂心師弟狀況，但又自覺此舉過於失禮。

　　『無妨，主人他們不會這麼快就回來，況且他們離開前曾囑咐過若有急迫要事，由我全權做主，所以大公子盡可安心住下來。』

　　陵越點頭，拱手行禮道：『如此便麻煩紅玉。』

　　『不敢當。』紅玉舉袖掩唇，嫣然一笑。

　　安置妥當後，陵越先是修書一封，告知芙蕖因故遲歸一事，而後心無旁騖地靜坐於『屠蘇』旁，寸步不離。

　　兩天後，百里屠蘇已經能勉力化型為孩童樣貌，只是人依舊尚未清醒。

　　紅玉再度審視後，告知陵越目前百里屠蘇的狀況已趨於穩定，若於清氣極盛的崑崙山能夠復原更加迅速。

　　思量過後，再加上確實已延誤了幾日，陵越便下決定──即刻回返天墉城。

　　他先是再度送出信息以告知芙蕖，接著細心地詢問紅玉關於照料百里屠蘇相關事宜。

　　最後在辭別紅玉後，陵越披著夜色、御劍踏上歸途。

　　「嗯……」

　　一聲極輕的低吟，喚回逕自沉浸於思緒的陵越。

　　他連忙低頭看向床榻上的孩子──只見那眼睫微顫，似是將要甦醒的模樣。

　　「師弟？屠蘇？」陵越溫言喊著，一聲又一聲，試圖喚醒足足三天不曾睜眼、令他擔憂不已的人。

　　半晌後，那雙墨玉般的瞳珠總算重現，只是缺少幾分神采的眼眸，滿溢著濛濛不清的渾沌意識。

　　再度眨了眨眼後，那顯得空泛的目光總算重新凝起心神，往床榻旁看去，並低喊道：「……師兄。」

　　一時之間，陵越覺得自己心緒異常翻湧。

　　到底要先嚴詞訓誡他，再不得作出如此胡鬧莽撞之事；還是要先緊緊地攬住他，確認自己所極其珍視的這人總算平安無礙？

　　情感一重又一重遞移，終究還是化作一記無可奈何的嘆息。

　　「師兄？」百里屠蘇見他沉默了好一會兒後，突然嘆了口氣，因此不解地看著他。

　　「你可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模樣？」陵越平心靜氣地問。

　　「什麼……模樣？」百里屠蘇低頭看了一會兒，並未查覺有何異常，直至他抬起手、看到了自己的掌心，不禁瞪大了眼，詫異問：「我、為何又變小了？」

　　「本體受創，傷及靈魄。」陵越簡短解釋著，伸手撫上那稚嫩柔軟的面頰，「眼睜睜看著你在我眼前倒下，你可知道我有多麼心急如焚？」語氣雖然冷靜，但憶起當時的畫面，心境仍舊難平。

　　「師兄，對不住，是屠蘇魯莽了。」百里屠蘇神情歉然，特別是見到他那儼然是數日未曾好好休息的疲憊神色，更是愧疚不已，「還害得師兄如此勞累奔波……」

　　「若真覺得對不起師兄，就該好好保重自己。」見他這般模樣，陵越也不捨得責罵，心頭上最後那點當時慌亂焦急的火光也被徹底澆熄，「現在覺得如何？可有不適？」

　　「我無事。」百里屠蘇搖搖頭，掀開棉被就要下床，但立刻被陵越給喝止。

　　「躺著，不許下來。」陵越語氣沉然，起身按住他的力道，亦是不容違抗。

　　「師兄才應該要好好歇著。」因為高度不及，百里屠蘇只得仰頭看向站於一旁的陵越，並且伸出小小軟軟的手、輕扯住他的衣袖。

　　被那張稚氣懷念的臉龐以如此充滿期盼的眼神所仰望注目，外加抓著自己衣袍的軟嫩小手，縱使是嚴謹肅穆的天墉城掌門，也覺得有些招架無力。

　　再度輕嘆口氣，陵越簡單地梳洗打理，脫去外衫、換上乾淨襯衣後，索性拉開床榻被褥，攬著小屠蘇一同歇著。

　　「這樣如何？」將那幼小的身子抱在懷中，陵越有種彷彿置身於許多年前，百里屠蘇初到崑崙山時，因害怕而難以入眠、自己便陪著他同寢的錯覺。

　　「嗯。」百里屠蘇點點頭，倒也覺得這樣不僅溫暖而且還萬般懷念，「師兄，快睡吧。」

　　然後他乾脆將腦袋靠在陵越的胸前，聽著那沉穩有力的心跳，這些天凝聚的氣力消耗泰半，於是很快地又沉沉睡去。

　　感受到那和緩的呼吸節奏，陵越微微一笑，伸手將棉被拉高些許、安穩地蓋在彼此身上後，也跟著闔上眼眸。

　　不消片刻，兩道呼息化作同調，依偎沉眠，安然睡夢。

　　劍影成雙，情深未央，憶擁夢韶光。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Fin

小蘇蘇萌萌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