╟彼岸╪滄海╢

　　冬雪飄，寒風臨，似迴風捲起無數白梅，瀰漫山間。

　　刺骨的北風吹送呼嘯，拂過枝頭，撥下幾落積雪，露出底下枯色，靜待來年春芽。

　　門扉緊掩的屋內，燒紅的炭火擺在中央，烘得滿室暖意，唯有距離床榻最遠的那扇窗稍稍開了點兒縫隙，讓屋裡的空氣不至於過於悶熱。

　　坐臥在榻上的人，身著素色襯衣，外衫隨意地披於肩上，俊朗的面容猶可見幾分病容，但他覺得今日的精神已比前些天好上許多，因而隨手拿本書冊，就這麼看了起來。

　　只是才翻不過一盞茶的時間，「咿呀」一記開門聲響，來人踏進屋內後迅速地將門關上，隔絕屋外冷冽冰寒的風，生怕有任何一絲寒意侵擾到房裡的人。

　　一向的沉靜無波的面容，在看清楚屋內的景況時，不自覺蹙著那雙英挺好看的眉，「師兄，你應該躺著歇息。」

　　榻上那人對他溫和一笑，放下書冊，輕輕搖首，「再躺下去，我恐怕會病上加病。」

　　「可是……」來人還是不太贊同，凝視著那張略微憔悴的病容，眉梢緊攏，擔憂依舊。

　　「師弟。」一聲低喚，似是要撫平他之不安，「我已經無恙，你無須掛懷。」

　　百里屠蘇緊抿著唇，眉頭仍然深鎖，木然的神情帶了幾分明顯的愧疚。

　　因為這一切，全是他犯下的失誤，他必須承擔的過錯。

　　前些日子，天墉城後山闖進一隻修練成精的雪虎，兇殘無比，心性極惡，見活物便傷。

　　趕往圍殺的弟子，紛紛帶傷歸來，少數人傷勢之重，險些危及性命，陵越不願造成無謂的傷亡，下令眾人不得踏足後山，而他帶著芙蕖及幾名年長弟子前往，欲親自將此惡獸剷除。

　　若是百里屠蘇在的話，此任務非他莫屬，因縱看天墉城上下，除了陵越之外，無人能與之對招百回後，仍然平心佇立──執劍長老所負劍藝之高，當屬崑崙山第一人。

　　豈知早在雪虎來犯之前，紫胤真人傳書來至，要百里屠蘇前往極北寒地一趟，據聞有異變突起，要他前往一探。

　　師尊有命，百里屠蘇自當領受，他花費一盞茶的時間便收拾妥當，辭別陵越，獨身往北方而去。

　　本以陵越之能，輔以芙蕖等人，要應付如斯雪虎並非難事，只是樹叢間突然竄出數隻飽受驚嚇的狼崽，不僅引起凶獸的注意，並使之殺意滔天。

　　陵越見牠們弱小無依，一時動了惻隱之心，欲予以護持，在因而有所負累之下，一個稍有不察時被那雪虎傷了功體，他仍是忍住胸口內息大亂的翻湧以及衝上喉頭的那抹腥甜，勉力將其擊退，並將牠之修為毀去泰半。

　　雖然陵越的傷勢不重，經過凝丹長老的醫治後已無大礙，但幾日後驟然颳起的風雪，讓功體尚未痊癒而無可抵禦的他不慎染上風寒，當天夜裡很快地陷入低燒而昏迷，直至天明仍未清醒。

　　百里屠蘇歸來時，眼底所見便是此景，頓時心中滿溢著內疚與自責。

　　他自覺剷除妖獸、維繫天墉城上下安危，乃其份內該為之事，但他卻讓身為掌門的陵越以身犯險，甚至因而負傷倒下，使得門務要事皆被暫緩擱下，即使眼下並無緊急待決之事，但必定有事務牽連延宕，卻也是不爭的事實。

　　若不是他的能力不足，也不用在外耽擱這麼多的時日，陵越更不會因此受傷──這確確實實，無庸置疑，是他之過錯。

　　陵越深深地凝視著那張仍是沉浸在狠狠地自我罪責的寂然面容，內心微微泛疼，於是便開口叫喚，「師弟，過來。」

　　聞聲，百里屠蘇立刻走上前去，順從地準備聽取師兄的任何吩咐。

　　但陵越也只是伸手往身旁一指，讓他在床沿上坐了下來，並與自己對視。

　　「告訴師兄，現在心裡在想些什麼？」陵越語氣溫和的問。

　　「無事。」百里屠蘇很快地回答。

　　「師兄要聽的是實話。」陵越佯裝著扳起臉孔，就像年少時要教訓做錯事的小師弟那樣。

　　「……在想屠蘇的不該。」年幼犯事時被師兄逮著聽訓的回憶深刻地印在骨子裡，百里屠蘇還是老實招供了。

　　「師弟有何事不該？難道是不該聽師尊的吩咐？」陵越接續著問。

　　「不，不是。」百里屠蘇搖搖頭，「是不該學藝不精、不求更上層樓，不該在極北寒地停留這般長的時間，以至於怠忽職守，連累師兄必須承擔屠蘇之過……唔！」

　　前額冷不防被敲了一記，已經許多年沒被這般孩子氣的對待，百里屠蘇一愣神，沉靜如幽潭的眼眸掀起幾分驚色漣漪，不解地看著方才出手的人。

　　只見陵越微微一笑，再度伸手……這回僅是理了理他額際那散亂的髮，並無攻擊意圖。

　　「師兄，剛剛那……」

　　「略施薄懲。」陵越看著他現下的神情，終究還是忍俊不住笑意，低沉的嗓音輕輕地笑了出來，「呵呵……咳、咳……」

　　「師兄！」百里屠蘇見狀，連忙倒來溫熱茶水，小心翼翼地服侍陵越喝下，方才短暫舒開的眉頭再度聚攏回去。

　　「無礙，只是一時口乾。」溫水流淌過喉嚨，陵越感到舒服許多，但他抬手撫向百里屠蘇之眉間，有些無奈地微笑道：「師弟，別把什麼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攬，當年鐵柱觀狼妖一戰是，時隔多年後的今日仍是。」

　　「我只是恪盡職守，並無其他。」百里屠蘇神情毅然，目光深沉堅定。

　　「既然我的執劍長老克己盡責，身為掌門亦理當如此。」陵越順著他的話鋒，繼續道：「你既然身負師命，往極北寒地一探，不僅有所斬獲，且毫髮無傷的歸來，有功無過。」

　　「師兄，但……」百里屠蘇欲道出自己失責之處，但陵越並未給他機會。

　　「前往驅逐後山兇獸，是我做下的決定，一時分神讓其有機可趁，以至於不慎傷及功體，實乃我之過錯，與你全然無關。」陵越一席話，盼望能將他從內疚自責中給拉出。

　　「屠蘇，明明是師兄的劍靈。」讓『主人』受到傷害，這是百里屠蘇真正無法原諒自己的原因。

　　「但屠蘇，也是我的執劍長老、我最重要的師弟。」陵越拉起他那冷涼的手，以自己雙手的溫熱掌心相疊，分享溫暖的同時亦是寬慰，「答應師兄，別再責怪自己好嗎？」

　　百里屠蘇並無回話，神情看似有些為難，但那原本深鎖的眉頭，明顯地放鬆些許。

　　陵越淡淡一笑，又溫言勸慰幾句，才讓他徹底地從自責裡走出。

　　末了，百里屠蘇毅然堅決地道：「屠蘇以後，會更加盡心盡力的保護師兄。」

　　「那，我的師弟呢？」陵越揚笑反問。

　　「我會盡力。」百里屠蘇老老實實地回答著。

　　「那可不行。」陵越搖搖頭，目光悠遠深切的看著他，神情肅然道：「我已經與師弟約好執手此生千年，一世共度平安。」

　　迎上那彷彿蘊藏無盡情深的注視，百里屠蘇沉默未答，但主動地緊緊回握並與之相扣的雙手，正是無言的答覆。

　　執此平生，共度長安，自此無盡年。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-完-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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